牛年帶來不少畢加索的牛畫,最流行來自這個從繁到簡的畫牛過程:
這些畫是經石板印刷製作的,時間從1945年12月到1946年1月,用了大約6週。每次牛都少一點,他逗笑說,那些多餘的給屠夫了。
最後這個只有十二條線。對於一般畫家來說,經歷的也許是逆過程,先打初稿,再逐步完善,最後畫出一個栩栩如生的牛來。
毋庸贅言,這是個極簡藝術的典型。人們津津樂道的是畢加索的話:“我花了四年時間畫得像拉斐爾一樣,但用了一生的時間,才能像孩子一樣畫畫。”
但極簡為什麼更藝術呢?
我們先聽畢加索怎麼說:“不用都畫出來就足以讓人們聯想到,這麼簡單不是有點奇怪嗎?…最抽象的也許是最高的現實。”
這最後一句話是讓人費解的。已經如此抽象怎麼會是最高的現實呢?我認為是因為它可以給人更多的想像,或者各人有各人的想像。也就是事物的多像性。
人們認為是最現實的,通常是最逼真的那個。但這個最現實的,是“單象”的現實,也就是說,大家都能看到的同樣的現實。而“最高”的現實,則是那個讓人想像更多,而且各有其想的現實。
我在評論日本著名哲學家西田幾多郎的時候,認為西田的“純粹經驗”,應該定義為所有可能的個人經驗的總和,即所有個人經驗集合的並集。這個抽象的極簡,就是最接近純粹經驗這個最大集合的那個集合。
這個說法,太哲學化了,用一個更藝術的想法再來想一想。
我曾說過,一切藝術品,都可以看成是上帝已經做出來等待藝術家來發現而已。米開朗基羅的雕塑,上帝早已藏在大理石裡。梵高的畫其實上帝也已經畫出來,等待梵高把它們找出來而已。
但是很顯然,不同的藝術家去雕刻同樣一塊大理石,會給出不同的雕像。不同的畫家,拿起同一塊畫板,同一支筆,畫出來的是不同的畫。這說明,上帝把不同的藝術品都放在了那裡。因此,上帝的作品是具有多像性的。
一個畫得栩栩如生的畫家,好似只找到一象。
一個極簡的畫家,則把更多的“象”找出來。當然它不太栩栩如生,但觀者可以再他們自己的腦袋裡用想像的畫筆把它們補出來。
我看見蕭邦也說過與畢加索相似的一句話,他說:“簡樸是最後的成就。在千符萬音落盡之後,簡樸就是藝術的王冠。”
達芬奇對藝術的簡樸也說過類似的話:Simplicity is the ultimate sophistication
林風眠一生在中西美術中進行探索,人生歷經磨難,到了晚年做了一幅畫,取了一個很大的題目叫“獨步人生”,構圖和內容都十分簡單,僅寥寥數筆幾條線,沒有色彩,與他自己過去濃墨重彩的畫形成鮮明對比。
人們都說簡樸好,但簡樸是因為多象性。
不過,我並不認為這最後一幅牛可以獨立成為名畫,因為人們沒有那麼強的藝術想像力,不能從極簡的繪畫中看到豐富的多像。更多的時候,人們需要藝術家帶我們去欣賞,尤其是去欣賞他給我們發掘出來的還沒有被別的藝術家所發現的象。也因此,藝術家們不斷開拓新的表現方法。也許,不繁不簡的幾何牛,更有畢加索的立體主義感覺,也更受人歡迎吧。此外,人們之所以津津樂道這個從繁到簡的過程,是因為它揭示了藝術的某種本質,這個過程本身也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品。很顯然,如果另一位藝術家也來搞這個過程,則沒有了意義。
如果一個藝術家沒有經過由繁入簡,不曾有過 sophistication, 假如沒有蕭邦講的“在千符萬音 落盡之後” 的過程,可能不會很好地理解簡樸是藝術的王冠。